自段永平1995年将工厂定在东莞市长安镇乌沙管理区，到2000年左右三厂分别自成体系，步步高在乌沙形成了一个包括工人、保安、公司职员、经营管理层的万人规模的社区，其中工人占绝对多数。
1990年代中后期，随着国企改革大力推进，以往包办医疗、教育等社会职能的国有工业企业制度面临很大挑战。同时，随着中国港台地区和日本企业进入中国市场，国内工业企业有了更多借鉴参考的样本。在这个背景下，市场经济下工业企业如何处理社会职能，成为一个全新的课题。
从1998年开始，步步高办了一份名叫《步步高人》的企业内刊，上面详实地记载了步步高各个方面的活动。除了日常的经营管理，还有相当数量的工人诗歌、社区活动和工厂治理等基层和中层自发投稿的内容，较为集中地反映了世纪之交步步高社区的风貌。
笔者凭借乌沙管理区出版的《乌沙志》，和贺向阳先生提供的从1998年3月到2004年11月间的15期《步步高人》报纸，系统地梳理了步步高社区的方方面面，本专题分为以下五个部分讨论步步高社区的形成：
1）选址乌沙，该部分主要讲述乌沙管理区的形成与发展，以及段永平选址乌沙的原因；
2）工人的进厂、工作与晋升，该部分提炼了一个典型的工人形象，以其在步步高工厂前后的经历，说明工人群体的普遍画像和工厂的治理；
3）步步高社区的管理；
4）保安队，该部分根据贺向阳先生和企业报的记载，梳理了步步高副总娄天春整顿保安队的故事；
5）企业报与价值观塑造，该部分以当时《步步高人》主编黄河发表的文章为基础，总结了企业报与步步高价值观之间的关系。
01
选址乌沙
在段永平来东莞为步步高考察选址之前，乌沙管理区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
改革开放前，乌沙以农业为主，生产力低下，一些居民前往香港定居。人民公社时期，乌沙各生产大队在农业增产上收效不是很大。同期，香港经济崛起需要大量劳力，在香港打工一个月的收入相当于内地一年，由此，乌沙部分社员前往香港谋生，他们通过各种关系弄到居住权定居香港。1979年，香港经济正处于繁荣期，一些香港的乌沙人给乡亲们捎回大包小包礼物，吸引了两百多名青壮年前往香港“挣大钱”，以至于大量土地荒芜、农业生产无法正常进行。于是，乌沙开始流传一首顺口溜：“青年走光，田地丢荒；人心慌慌，干部难当”。
改革开放初期，乌沙因祸得福，大量旅港居民在发家致富后回到乌沙投资工业，乌沙因此迅速积累了第一桶金。据《东莞市地名志》记载，1980年代中期，乌沙旅港同胞达879人。其中，一些港侨受优惠的招商引资政策吸引，回到乌沙后开办制衣厂、电话线、玩具等“三来一补”企业，为乌沙本地居民树立了致富榜样。受港商影响，一些本地人也纷纷开设工厂从事加工贸易，甚至年纪较大的退休党支部书记也组织起来村民，担任集体工厂的厂长。
到了1980年代末，乌沙集体经济收入早已从农业经济为主转变到以工业经济为主。工业企业工缴费和外汇留成成为集体经济的主要收入，管理区通过转让、征用等方式，将土地从农民手中收归到集体统一管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逐渐被现代工业所取代。村民的私人存款总额高达一千多万元，位居长安镇首位，相当于户户都是“万元户”。
为了促进工业发展，乌沙管理区积极建设工业厂房、办公楼和道路，并在1988年花费了近十万元绿化街道，还在1989年成立了东莞市第一家外商联谊组织——东莞市乌沙香港厂商联合会。
进入1990年代初，随着工业收入成倍增长，乌沙管理区逐渐注意到土地资源紧缺的问题，开始有意识地重新规划设计。
管理区先是请来广东省建筑设计院专家，对中心区2平方公里的面积进行全面规划，按工业区、生活区、商业区进行分类布局。然后，管理区在1992年开始实行股份制，村民土地入股，集体出资建厂房给外商，所得收益除去开支后按股份分配给村民。进而，在1993年，管理区经村民同意对全村土地统筹使用，作价有偿使用。为了加快工业化进程，管理区1995年开始实行资金入股，按5000-10000元人民币每股集资建厂，年回报率12%-20%。
1995年，正值乌沙发展的第三个阶段，步步高此时在此地定址有诸多好处：
首先，乌沙人积累了相当的资本，一些本地人在段永平创业起步阶段投资了步步高。
其次，管理区工业环境优良，规划有序，交通便利，政策优惠，一位时任广东省委常委将乌沙称为“广东第二村”。为了营造更好的营商环境，乌沙管理区、四个村民小组配合私人股东投资5000万元，兴建了一个占地十多万平米的乌沙大酒店，该酒店内设饮食、娱乐、宴会厅、会议室等，设施齐全，服务到位，1995年6月底开业，成为段永平、步步高高管、员工办公和活动的首选场地。
最后，乌沙素来对外地人友好，步步高大量招工，需要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因本地劳力稀缺，乌沙很早吸纳了大量外地的年轻人，本地人和外地人相安无事。1996年，乌沙辖区内的江贝村民小组，设立了长安镇首个外来员工福利基金会，可为步步高招募的众多工人提供一个额外的保障。
因此，段永平最终将步步高工厂定在了乌沙管理区，厂区主要位于江贝村民小组。厂区落户后，步步高为江贝每户家庭安装了一部电话，使其成为长安镇第一个电话村。
02
工人的进厂、工作与晋升
步步高设厂乌沙的时期，正值SMT贴片工艺对于电子工业产生革命性影响。
早在小霸王时期，先进的SMT贴片工艺由发达国家传入广东的电子工业，大大提高插件工序的效率。此前，工厂要完成插件，需要很多工人在产线上逐个将数十上百个元器件插到电路板上，随后用高温炉烫接。随着精密元器件微型化，之前较大的元器件，块头变得像芝麻一样小，此时，人力效率便不如机器。SMT贴片机将众多电子元器件用机器高精度自动焊接到电路板上。当时国内的游戏机鲜少采用SMT工艺，小霸王注意到其效率，将该工序发与外包以节省人力，随着产量剧增，小霸王自购贴片机。
段永平创立步步高，沿袭了小霸王时期的生产经验，一开始就设立邦定厂，负责SMT贴片工艺。
单设邦定厂有三点考虑：一是SMT贴片自动化是长期趋势，逐渐地，所有电子元器件都可自动贴在电路板上，外包工厂产能有限，自建可满足长期弹性扩产需求。二是人工虽便宜，可多个插件工序过去，人犯错的概率加乘起来，下线的残次品数量多，自动化贴片犯错概率小，相当于省了维修和售后服务的成本。三是电路板承载着所有重要的元器件，把贴片工序整合进来方便后续产品设计，最终可更大程度满足消费者需求。
SMT贴片的规模化使用，使用工结构发生变化。之前，人工插件尤其要求眼睛细致，心思细密，因而工厂多用女工。这一环节部分自动化后，人力工时减少，电子厂产品的周转率加快，女工被分流到屏幕、电池等其他较大的零部件插件环节，在工厂中的比例有所下降，男工比例则相应有所上升。
03
一个典型的男工画像
将流浪的艰辛/在心头，烙上深深的印/用锡丝/连起的是正极和负极/连不起的是家乡和故里
总以为电话是拨向家里/铃声响起却无人以对/用仪器/测出的是错与对/测不出的是悲和喜
纸箱不停地包装梦幻/打包带无尽地缠绕思绪/用胶纸/封住的往事和记忆/封不住的是激情和勇气
流水线上的青春无悔/长存的是我们跋涉的足迹
流水线上的青春
松站在厂区门口的电话亭，电话拨了许久，没人应答，心里空落落的。这是他来广东的第一百天，在一个现代化港资工厂工作的第一天。白天在流水线上伏案劳作，他第一次在异乡有了一种安定的感觉，但下了工，右眼皮又跳了起来。
松出生在山西省太原市杏花岭区的一个工人家庭，长大的时候国企改革，父母双双丢了饭碗，他不得不中断职业高中教育，来到广东打工。刚出广州火车站，他凑巧看着一个扒手熟练的上下其手，在人群中游刃有余，过去拍拍那人的肩膀，却被回瞪了了一眼。
在火车站糊弄一晚，松早上起身，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在一个星期之内找一个带宿舍的工作。广东的盛夏烈日炎炎，他在招工栏前雄心勃勃撕下那些工资较高的工作，往嘴里胡乱塞了几口路边买来的饭团，拿着纸条跑到厂区面试，面试官一开口要高中毕业证。他有点怯，手在皮包外边蹭，好一会儿才伸到里面，取出了自己的职业高中毕业证书。令他喜出望外的是，那人似乎根本没看就把证书拍到了桌上，很利索地问他，什么时候来上班？
进了这工厂，松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容易。第一天晚上，父亲临行前给他的表被别人偷了，他干活儿不熟练，在产线上老是犯错，老员工骂他笨。此刻的他就像离家的孤雁，伤心，难过，无助。为什么命运的火车把他抛到了这个充满无情竞争、需要靠真本领吃饭的土地上？
不用说，他被炒了鱿鱼，他心里不是这么想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身边一位好心的工友启发他，应该去那种有培训的香港企业，起码能攒个经验。
这的确是个中肯的建议。时间日久，松在产线上经验日丰，可他越来越无法忍受工厂的噪音。这个声音不是机器发出来的轰鸣，而是环绕在耳边的一阵阵抑扬顿挫、时高时低的叫骂声。有次他在厂里办事忘了带身份证，得跑去人事处写一份保证书，人事小姐看见他穿的工衣，眼神都没往上瞟，说话声音让他感觉周身发冷，心脏竟然也跳的厉害，无名的怒火冲上心头。他突然想起了上职高时听过的政治课，这个企业像一个阶级国家一样拥有等级特权，饭堂、工衣、宿舍，就连个人的眼色也都分了等级。一股强烈的想离开的欲望在心里萌生，他迫切地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这时，一位熟悉的老乡告诉松，有一家东莞的工厂待工人很好，是条明路。不少工厂对男工抱有歧视，认为他们抱有蓄发、抽烟、打架等恶习，很多招工启事上都会注明女工优先或不要男工。但是，位于长安镇的步步高工厂，正需要更多的年轻男性工人。
04
进厂工作
松离开那家港资工厂，进入步步高工厂，成了一名焊接工人。
第一次全体开会，组长对大家说，老员工一定要耐心教新员工。第一天上工，松还是一贯的笨拙，他都有点对自己生气，想到生怕丢了这份工作，他满头大汗。这时身边的老员工侧过头来笑眯眯的，安慰他道，不要着急，刚来的时候都是这样。他一下子不紧张了，两只手端着元器件仔细琢磨，再细细翻看正前方的作业指导书，终于焊好了一个板子。过了一会儿，后面斜对角的组长被叫去接听电话，主管竟然坐下来顶位了！松不时往斜后方偷瞄，只见主管应是主要做管理了，手有些生疏，却还是十分认真，旁边工友一开始偷笑，但主管一直埋头做事，众人便都严肃起来。
平日一个组里的工作，主要是一个类似于预备组长的角色——侍应生管理。刚上班时，他焊了一些坏板子，侍应生拿了过来，气呼呼地说道，你怎么搞的，全是姓高的！他疑惑抬起头，说到，姓高的与我做板有什么关系？侍应生被气笑了，指着板子上一个特别高的焊点说到，姓高的，你不知道？他反应过来，忙拿过烙铁，把那个高点焊平了。自从这一面之缘，他害了相思病。每天十分钟的早会，他躲在后排用余光扫侍应生，心不在焉听完她对前一天卫生、纪律、产量、质量等情况的通报，一听到那句“我的扣分条是不愿向你们出售的，希望你们不要来买”，他就想冲到前面说一句：
我要买扣分条！
第一次在广东过年，松从总经理手里拿过开工利是，开心极了。可看到长安镇上多如牛毛的招工广告，他心里又犯了痒痒，外面多的是厂，还说不定比步步高更好。直到一个年前离开的工友来看他，松如梦初醒：
这个工友离开步步高两个月，光找厂用了一个月，外面没一个亲朋，只好寄居在别人家里。无奈之下，他进了家皮具厂，基本工时1.2元，加班工时才1.5元，500多一点点的工资，还不一定哪天才发。因工资必须压一个月，如要离厂，还得白干一个月。厂里的伙食也是异常难吃，平日只有两个菜，黄瓜和冬瓜。工作中无意损坏一个产品，不用讲什么道理，按出厂价1.3倍赔偿。
松看着这位工友，不禁感慨，他两个月间变得黑瘦。匆匆聊了一个小时，他又要急着回宿舍，因为关门很早。望着工友憔悴的背影，松开始珍惜步步高的生活，食堂的饭菜可口，每个月450元的基本工资，加班工时2.5元，每个月十五号准时发工资。
工作之余，松写了一首诗，《我们是普工》：
永不停息的流水线/永不停息的时间/在这里/我们荡起了梦想的帆船
像待嫁的姑娘绣花一样/丝毫不差地点缀着一个个零件/一丝不苟的眉头挂满了期待/——期待能够为未来编织出五彩缤纷的图案
我们是普工/可我们拒绝怨言/怨言是令人倦息的港湾/我们更不需要怜悯/怜悯只能带来无谓的感叹
永不停息的流水线/早已注定帆船不能抛锚不前/永不停息的时间/催促我们寻找幸福的源泉
我们是普工/我们是银河里的繁星点点/却同样璀璨/我们是普工/可我们的梦想/却伴随着这流水线一直向前
05
工人的职业晋升
“今天你不努力工作，明天你将努力去找工作”。
电话机厂无绳装配A组组长愁眉紧锁，上楼的时候看见这个标语牌，不知道评先进该怎么办。上级给组里分配了三个名额，要说先进，百分之八十的员工都能上榜，他们月月苦干，“五S”各项工作都走在前头。到了工位上，A组组长对着众人说道：
手掌手背都是肉，现在只有采取无记名投票产生，相信大家的眼睛比我更亮！
经过一个小时的投票，推举出来三人：
物料员阿科。车间投放物料是个神经高度紧张的工作，先得去上道工序班组领料，每小时需盘点清本组所需，不能缺了，供料的时候阿科就像一个高速运转的电脑，一边调取每种物料的型号、用途和数量，一边双眼密切关注有否混料，一边在不同物料上贴好标识。填好报表，心里还需时刻设置一个坏料红线，只要达到一定数量，即刻退回仓库。
维修员阿华。他进电化厂时对机器一无所知，先被安排做了焊接。对着电话机的板子，他好像就要钻到那一个个焊点里面，一天下来，眼睛都有些红肿。熟悉了电话机的结构，他被安排做外观QC，检查送来的板子，凡是经他检查的，没一个返检。由于他进步实在突飞猛进，不到一年，又被调到维修，这是男工里面最好的工种了。他抓住机会，下班找来各种书籍仔细阅读分析。科学原理与实践相结合，他修过的板子没一个坏的，而且每日均无坏板的存货，主管看他如此勤奋，不禁称赞道，真是任劳任怨，不可多得。
半成品插件QC鸯。有了SMT工艺的助力，步步高的插件数量已颇为减少，一块机板分配到每个人上只需插几个元件，这个工作单调重复，但产线流水作业速度快，稍有迟钝，便可能造成拥堵，这对于那个阻断工序的人来说当然是社会性死亡。为了避免尴尬，急中插反插错自是难免。尤其是三极管的三只脚，难以平衡，很是难插。鸯统计分析每天收集来的各类错乱案例，工余时间与姐妹们讨论插件诀窍，终于使每天二十台左右的次品减少到一台。
工人，应该是工厂中的生产资料，还是他们本身就应该是目的？
一个在广东打工的人，一个普通的男性工人，出路是什么？
松每日翻看着工厂报刊区的《步步高人》，为内刊编辑黄河的笔法所折服。黄河有一双好笔杆，还善拍照。在最新一期的企业报上，他讲了一个名叫丽的江西姑娘的故事：
她初中未毕业，进入了一家服装厂做工。没有任何技能的她，任务是剪做衣服时留下的线头，繁重枯燥单调的生活没有磨灭她好学倔强的意志。工余时间，当别人无所事事地谈天说地，上街看电影看录像、谈情说爱的时候，她一个人在宿舍里就着昏暗的灯啃着服装设计的书本，一遍遍地绘着设计图。她的好学引起了公司的注意，一年多后，她设计的服装在香港服装展示会上获奖，为公司赢得了大批的订单，她现在是这家公司的总设计。
松为这样的故事感到惊奇，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了未来职业的可能性。AV厂的生产部长曾焕章小学文化，从小霸王时的工人干起，再到步步高建厂时的车间主管，到分厂的时候，已是部长级别了。他请了一个文化程度高的助手帮他写字，在车间办起了企业文化黑板报，陈明永看到极为欣赏。工厂内部所有的管理岗位，大多是像曾焕章这样，从打螺钉、做搬运开始逐级上升，如果干的不错，三五年即可晋升为管理岗位。
06
步步高社区的管理
九十年代的东莞，是一个充满诱惑而又危险重重的移民社会。
来自天南海北的工人们下了班，不想在人员密集的厂区暴露隐私行踪，找到隐蔽的角落互诉衷肠，正你侬我侬间，却没注意到歹徒正在悄然逼近，轻则被盗，重则被杀。长安镇接连发生几起凶杀案件，一时间满城风雨，《步步高人》对工人们警示道：
两情相悦，谁都希望有自己的一片天空，但千万不要因此而付出重大的牺牲，对自己对家人，对公司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所以工友们谈恋爱或知心好友相聚时，请千万不要到偏僻地方或晚上在外面呆得太晚，以防意外。
如果说夜间凶杀尚属偶然事件，社会上屡禁不止的传销则是让工人走出工厂的强大诱惑，腐蚀生产系统的基本战斗力。九十年代末，传销活动升级变相，几度活跃，广东地区深受其害。步步高在厂区发通告禁止任何人搞传销活动，发现一例查处一例，少数员工牵涉其间，企业报对此做出直白的劝诫：
传销活动害人害己，危害匪浅，切不可听信发大财之类的谎言，天上确实不会掉下一个大馅饼来的。
在一个流动性急剧增长的移民社会，如何才能凝聚组织，保持长久的战斗力？中国社会的流动性从未像九十年代一般充满朝气和活力，但也从未像此刻充满迷茫与挑战。尚未成型的混沌秩序缺乏完善的行动准则和道德指针，基层利益被侵害的事件层出不穷，更遑论丰富的精神文化生活。步步高身处其间，以国营企业为参照，确立了健全的工人文化。
步步高工人文化的出发点，以满足工人需求为目的，正如一位中层干部所说，公司解决员工的问题，员工解决公司的问题。办企业的宗旨，达成经济意义上的目标仅是基本的，同时亦肩负着办社会的责任。
首先是满足工人的基本需求。
步步高在厂区和企业报上设实体与虚拟的心声信箱，工人如有需求、意见，方便投递。工厂给工人发工资，以往一般以现金形式，步步高怕工人弄丢了，改为银行卡发放，未料一些工人没有办卡用卡的习惯，反映领取工资困难。公司当即改发工资为现金和银行代办相结合，发现金后存银行亦可，同时延长银行营业时间。一位插件女工希望领导在妇女节表示表示，原以为人微言轻。妇女节那天，步步高给所有女工发了一包爱丽丝卫生巾，原来，公司高层已将该节提上日程。
电玩厂一位年轻的女工在车间劳作时忽感头痛剧烈，经乌沙医院诊疗后，发现她患有先天性大脑血管畸变病症，所需手术费用高达近十万元。这位女工的老父匆匆变卖家产飞来广州，赶到病床前，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困境。在步步高员工医疗基金会负担七成费用后，其他三成仍达2.5万元之巨。电玩厂为此专门从广州请来专家诊治，厂办同时发起名为“一个生命的希望”募捐，补上了资金缺口。
满足了工人的基本需求，接下来是其他精神文化需求。步步高工厂生产部的部长和职员们对此都尤为在意，这一部门的职责，除了达成给定的生产目标，还需担起组织文体活动的责任。或者说，生产部组织文体活动，同时服务于生产目标。只是步步高诸厂的生产部长都精通于文体活动，以至于可以兼领一个文体部长的头衔了。
步步高的文体活动大体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日常生产时的调剂。曾有工人建议办一个广播站，但公司各部门工作性质不一，时间也不尽相同，步步高总部转而建比较大的阅览室，以适应工人群体工余需求。就分厂而言，电话机厂的生产部长宋小欣，特地让办公室打制调查表分发到车间班组，征集来调查结果，他跑到各处求购书籍。最终，电话机厂建立了一个附带卡拉OK功能的娱乐室，晚上六点后开放，既能借阅书籍，还可一展歌喉，配上功放、音箱、旋转彩灯、饮水机和消毒柜等一应时髦物件，工人们下了工足以开一场disco了。
第二类是周期性的集中文体活动。AV厂的生产部长曾焕章尤其善于策划晚会，晚会的内容当然离不开卡拉OK，唱歌总能调动那些旁观的员工上台献唱一曲。旺季，生产部还会号召工人自编自导舞蹈、小品等节目，有时员工兴致正浓，拿个小号即兴演奏一曲。晚会收尾，众人齐唱《步步高》司歌。黄河有次亲临AV厂晚会，深受触动，特意在《步步高人》总结到：
这种员工自发组织的活动有三个特点：（1）耗时少；（2）耗财少：（3）参与面大，值得提倡。丰富员工业余文化生活，并不一定要搞大场景、大动作、轰轰形烈，而应该做到实处，象电话机厂搞的一些拔河比赛，各车间队的蓝球赛，电玩厂成立的企业文化小组，就非常有意义。
第三类是重大节日联欢。1999年的春节，步步高90%以上的员工没有回家，留在厂里继续搞生产。大年三十当天，步步高搬了两台电视、一台投影，全厂一同观看央视的春节联欢晚会，嗑着瓜子，吃着糖果，几千人在一起过年。那年正是步步高在央视打广告的巅峰时期，逢公司形象代言人李连杰上台表演节目，央视主持人口播步步高零点报时，全场欢呼雀跃。工人给老家的亲人去电，父母感到安心：
孩子，我们看到你们步步高的广告了，真精彩，又听到了步步高的贺电。你能在那么出名的公司上班，我们很放心，叔、婶和邻居们都很羡慕你，都为你高兴。
就这样，央视的春晚广告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奠定了步步高社区在乡土中国的社会地位。
07
保安队
娄天春，在某种意义上是步步高社区秩序的维护者和塑造者。保安队和《步步高人》企业报均在他的管辖之下，一个对外，一个对内，一同构建了步步高社区的边界和精神。
1997年初，娄天春自俄罗斯回国后，被委任为步步高副总，负责人力行政，兼领核算、审计。在创始班底的19位高管中，段永平是D职等，娄天春和陈明永是唯二的C职等，虽说两人职级相同，娄天春开着本田，陈明永则和沈炜一样开着捷达。
对于步步高来说，娄天春有一层格外重要的意义，他是小霸王时期的创业元老，深受“扛枪派”信任。担任副总不久，他在办公楼四楼特意给十几位B职等高管安排了一个食堂，聘厨师做饭。工作之余，他常约同事一起打高尔夫。
步步高在东莞长安镇落下脚跟，积极参与当地活动，有时是篮球比赛，有时是优秀青年评选。大体而言，公司与当地风土相处融洽，但有一个略为头疼的问题，步步高的保安队不好管。
90年代的广东，尚未适应一个流动社会带来的烦恼，为排除隐患，东莞设联防队查暂住证。步步高员工办证不及时，隔三差五被派出所以治安之名抓到局子里关几天。有时进来园区执行条规，保安队当然以公司利益为重，双方无法妥善解决，经常打架。这一方法简单粗暴，行之有效，可是后来解决园区内部纠纷，也是如此，此类事件经常发生，员工感到不满。
其实，保安队作用不可谓不大。他们每日练习消防、队列和擒敌技术，对照新颁行的《广东保安工作条例》自我检查，有时还会充当福尔摩斯的角色。一天，有个步步高员工说自己摩托车丢了，保安队队长率人走访证人现场，分析案情，排查一众嫌疑人后，将目标锁定在了报案人身边的PE工程师。调查取证后，嫌疑人主动承认偷窃行为。他偷偷配了钥匙，本想开着摩托车跑到顺德，没想走到虎门大桥被交警扣下了，车没了只好回到步步高上班。为拿回那辆摩托车，保安队把嫌疑人送到派出所，悬案算是了结。
但是，保安队的症结在于缺乏变通。步步高园区内的诸多问题，当然要“按章办事”，同时做到“文明执勤”，却考验人情世故的智慧。娄天春知道保安队问题所在，把原来做企业报的内刊编辑刘镇岳叫来，让他去做保安队长。
刘镇岳湖南岳阳人，有着知识分子特有的气质。青年时他是下乡的知青，后来到人民大学读书，在步步高排在A职等。平常的日子里，他背着一头蓬松凌乱的头发，穿着大头皮鞋。每到周日早上，他买一条鱼回来，青菜伴煎鱼，配一瓶酒与隔壁的贺向阳对饮。贺向阳酒量不济，每次总是没抿几口，他便把酒喝光了。饮完酒，吃完鱼，两人结伴去加班。
刘镇岳新官上任，干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新选拔干部。仿照生产系统“民主集中式”的做法，刘镇岳采取先自我演讲、再民主评议、后投票选举的方法，人人有机会参选。此举一出，立刻受队员欢迎。为保证选举公平公正，他特地邀请公司法律顾问公证监督。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演讲和民主评议，80多名保安队成员投票，选出了两个领班。
“保安新政”很快取得成效。刘镇岳老成持重，为人正义，说话像明清通俗演义，大白话谁都能听懂。不管是没文化的保安，还是高学历的员工，都听他的，觉得受用。保安队消停不少，大家不用再打架了。刘镇岳这么一管，就管了十来年。
08
企业报与价值观塑造
刘镇岳离开企业报，《步步高人》主编的位置由黄河接任。
这是一份颇有特色的内部刊物。上面登载的内容包罗万象：总经理的讲话，厂长的年终总结，主管的管理经验，工人的生产生活意见，思乡念亲的散文与诗歌…黄河尤擅摄影，情感细腻，对于种种情形，他有一种天然的嗅觉，总能快速抓取到其中的要害。在他的影像和编排之下，《步步高人》成为一个集合了经营哲学、工人诗歌和经验总结文件的综合体，而没有像同期的亿利达企业报一样，沦为平常的广东打工与爱情的记录。
早期，《步步高人》格外注意对于管理干部的教育。在步步高迅速做大之后，“为官不仁”偶有发生：食堂采购员携款外逃，利用招工收取“介绍费”，贪污辞工员工入厂押金。最大的“案件”，是一位厂办负责人公权私用，玩弄女性，被举报接受审查后立即开除。民营企业的干部虽然在形式上与党政机关、国营企业区别开来，但实际上权力更大。
对于这类颇为惹眼的现象，黄河写到：
重要的问题在于教育“干部”，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少数人“聪明反被聪明误”，做些愚不可及的事。作为步步高公司的一员，无论你职位多高，权力有多大，假如你胡作非为，只能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分来早与来迟”。
而之所以如此重视干部作风的问题，是因为：
不久的将来，千千万万的步步高人会成为全国各地的老板和名符其实的干部。假如“上梁不正下梁歪，下梁不正则塌下来”，公司昙花一现。这并非耸人听闻。
黄河的语言简单、直白而尖锐，把那些“不正”的人排除在步步高人的群体之外。这一干部群体，将承担起社区生活组织者的角色，对于广大基层员工发挥着不可忽视的影响。
实际上，步步高早期的干部大多以身作则，一些人起于低微，对基层员工是很好的榜样。正如黄河所写：
就在你的身边，我们的步步高公司，我所了解的就有几位部长和不少的基层管理人员是从打螺钉、做搬运做起的，经过不断的学习实践，学识水平和技能达到一定的水准，机遇降临，就成功了。反之，一些人吟唱着流浪抱怨的歌，恨世道不公平，本领是半桶水晃荡荡的，上班是混日子，下班是瞎胡闹，不思进取，几年下来，无所有。大浪淘沙，淘汰的是意志薄弱者，没有上进心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