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引子:香港科技园中的一次特别会面
二月的香港,春寒料峭。在香港科技园光电子中心的一间明亮会议室里,我(AR圈创始人 朱殿荣)见到了这位在全球AR/VR产业享有盛誉的科学家、企业家、美国国家工程院院士——范钦强院士。
范钦强院士,图源:seekingalpha
范院士身着一件深蓝色衬衫,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笑容可掬。如果不经介绍,可能没有人会想到这位看似普通的老人,正是全球VR/AR光学行业发展轨迹的塑造者。当谷歌眼镜首次展现“科技即时尚”的可能,当F35/F22战斗机飞行员通过头盔获取关键信息,当Apple Vision Pro以惊艳表现重新定义空间计算——这些划时代产品背后,都闪烁着他发明的硅基微显示、Pancake光学乃至砷化镓HBT技术的光芒。而这些成就,仅是他数十年科研生涯中留下的众多璀璨足迹之一隅。
左:范钦强院士,右:AR圈创始人 朱殿荣
02
追光逐梦的求学路
朱殿荣:
"范院士,您在上海出生,在香港长大,中学毕业后又赴美读本科硕士博士。能否谈谈这种跨地域、跨文化的成长经历对您产生的影响?"
范钦强院士:
“六岁时,父亲带我们全家搬到香港。粤语对于我如同外语,第一学期我的所有课目都是零分。但到了七年级,我的成绩突然名列前茅,尤其是数学、文学和写作,让班上其他同学都望尘莫及。
“八年级时,我考上了圣保罗男校,这是香港的精英私校,入学考试极其严苛,能被录取的非富即贵,还有就是天才了。我一直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学生之一,加上刚刚考入这样英国系统学校,开始时学习是有一些吃力。我夜以继日地刻苦学习,一年后,我慢慢地追了上来,然后在十二年级时轻松通过各项考试,顺利高中毕业。那年我才十六岁。
“不过家里希望我满十八岁再出国上学。1961年12月,我刚满十八岁,就踏上了前往美国的旅程,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开始了电子工程的学习”。
“在伯克利时,我身上开始起寻麻疹,很烦人,学校的医生说是压力所致,没有什么办法治疗。后来到了麻省理工,一位医生问我做过过敏测试吗,我才如梦初醒。测试结果是我对利马豆、芦笋、开心果、菠萝和芒果都过敏。一个困扰我多年的顽疾,就这样不治而愈了。”
“这件事对我影响非常大。它让我知道有时我们需要跳出常规思维,这也成为我后来在搞科学研究时始终坚持的一个原则。”
听着范院士带着港味的普通话,我不禁感慨于命运的巧妙安排:在上海从小有良好的家教熏陶,在香港接受严谨的英式教育,后来在伯克利、哈佛的求学历程,共同塑造了他兼容并蓄、开创求新的思维方式。这些看似偶然的人生际遇,仿佛冥冥中为他日后在微显示与VR/AR光学领域的开创性工作奠定了基础——既能执着于技术细节,又能站在全球科技浪潮的前沿,引领行业发展。
03
伯克利与哈佛时光——跨学科视野的孕育
朱殿荣:
“您本科就读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UC Berkeley),还以最高荣誉毕业,之后拿到哈佛大学的奖学金深造应用物理。能否简要谈谈这段经历对您后来的科研路线与创新思维产生了哪些影响?”
范钦强院士:
“在20世纪60年代初,伯克利大学是美国——也许也是全世界最好的大学。学生的成绩是按照百分比给的,一个班级只有前5%至10%的学生能够得到A。因为我通过了开学时对外国留学生的英语测试,那个考试通过率不到1%,有了一点小名气。此后又因为第一年就拿了全A,在校园大受欢迎。接下来的几年,除了唯一一次B,其它都是全A。”
“我自信满满,干劲冲天,参加校园的各种活动,到学生餐厅打工、暑假跟同学一起到小镇上门推销百科全书,相当活跃。虽说是来自香港的留学生,但伯克利自由、开放的气氛,我没有被歧视的感觉,相反我觉得我得到了各个方面的帮助,所以无论我在哪儿,实验室也好,学生组织也好,还是在课堂上,我都尽我所能地帮助别人。”
“在哈佛,我遭到了来美国后最大的打击。班上有个同学学习超好,永远是教授表扬的对象。我无论怎样学,都超不过他。于是我想: ‘我不属于哈佛。’ 我想到了退学。”
但是我的指导教授不让我退学。他说:“你俩是不一样的,他善长细节,而你思维系统,能看到的面更广。这个世界更需要你这样的人。”
范钦强院士,拍摄于哈弗大学就读时期,图源:Kopin
“伯克利是个非常多元化的地方,你随时都能接收到不同行业、不同领域碰撞出的火花。那时正值60-70年代,计算机科学与芯片工程在伯克利迅速崛起。我在电气工程专业学习之余,也会跟CS(计算机科学)系或物理系的同学交流。接着,我又去哈佛攻读硕博,并与应用物理、电子工程领域的大咖们深度合作。哈佛的学术氛围更加注重跨领域互通,我可以去听化学、生物、材料科学的课程,也常与不同领域的导师碰撞思想。”
他微笑着指了指面前的茶杯:“我有一句调侃,'宇宙太大,科学并无边界。'真正的创新往往来自对不同学科成果的综合利用。伯克利和哈佛的经历印证了这一点,也塑造了我后来的科研哲学:永远抱着求知欲,永远不要把自己框死在某个单一专业里。”
“有趣的是,我原本对历史非常着迷,在香港时就喜欢阅读历史人物的故事。在选择专业时,我曾在历史与未来技术之间犹豫,最终选择了电气工程,因为我看到了科学领域更广阔的职业机会。”范院士笑着解释道。“但我始终保持对历史的学习,这给了我独特的视角。即使在科学和工程领域,了解历史也非常重要。我一直相信,研究历史在某种程度上能够预示未来的发展。”
“在哈佛期间,有一件事对我影响深远。”范院士回忆道。“在我们的第一次入学说明会上,院长Harvey Brooks告诉我们,要思考如何将工程和科学应用于社会,这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这句话始终铭刻在我的脑海中,引领着我的职业道路。作为科学家,我们的终极使命是造福社会、改善人类生活。”
04
MIT 林肯实验室——当梦想照进现实
朱殿荣:
“1972年,您博士毕业后进入MIT林肯实验室,当时是全世界最领先的科技研究机构,每年都有大笔经费支持前沿项目。对您而言,这段经历是不是特别宝贵?”
范钦强院士:
“非常非常宝贵,那是我一生中科研最高产的阶段。 林肯实验室那时有近2000名员工,聚集了在光电、半导体、通信等领域的世界顶尖人才。我进入实验室时的第一个主管,在1990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奖,还有一位前同事,离开实验室创立了赫赫有名的DEC公司,与当时的计算机业霸主IBM分庭抗礼。”
范院士在林肯实验室工作的13年间,发表了200篇左右的论文,发明专利50多项。他发明的利用镀层让玻璃绝缘的技术,被MIT认为,可与爱迪生发明的灯炮相提并论。由于这项技术的突破性以及后来的广泛应用空间,范院士一度被同事们戏称为“太阳之王”(Solar King)。
继这项发明之后,范院士开始思考如何生产高效价廉的太阳能电池。“我考虑了所有可以用来利用太阳能产生电力的不同材料。我想如何将这些材料堆叠在一起,以便它们可以吸收光谱的不同部分。我想到了使用不同类型的半导体堆叠在一起。”
最终,范院士找到了让半导体堆叠在一起的方法,他们把这项新技术命名为“晶圆工程(Wafer Engineering)”,现在有人称之为纳米技术。这项发明让科技领域兴奋不已。
“我从一个太阳能专家,变成了一个新材料先锋。然后,投资人来了!”
“他们身上有股’要做就做到极致’的精神,也十分注重把研究成果尽可能与现实需求对接。在这期间,我主攻微电子、光电材料与器件的研发,了解到从基础实验室论证到大规模应用之间的巨大差距,我琢磨着要如何找到一种模式,把学术创新转化成实用价值。”
他略作停顿,回忆道:“当时在林肯实验室里,我们就已经开始研究砷化镓HBT(异质结双极晶体管),以及一些微显示早期雏形技术。我心想,如果能把这部分成果推向民用市场,或许会带来更广泛的社会影响。那时候,美国也正处于计算机芯片飞速发展阶段,外部大环境很鼓励敢于尝试的年轻科学家投身创业。”
05
Kopin 的诞生——层叠半导体“晶圆工程”
朱殿荣:
“您在1985年创立了Kopin(中文名称'高平'),成为了硅基微显示行业的先行者。能谈谈当初创办公司的起步经历吗?”
范钦强院士:
“MIT与哈佛不同。MIT鼓励研究人员休假,鼓励他们创业,把自己的发明创造商业化。Kopin始于1984年的一个午餐。当时负责我们实验室的专利律师,说他的一个朋友,也是MIT毕业的,一位非常成功的企业家,非常有兴趣了解一下我们做的项目。”
“我们三个人约在了波士顿市区的一家法国餐厅。然后就在餐巾纸上,那位企业家建议我们立刻成立一家公司。我负责技术,律师负责法律和知识产权,他则负责找投资人。他找到的第一个投资人就是Venrock,洛克非勒家族的投资基金,几年前刚刚投资了苹果公司。”
范院士把MIT的一个八人研发团队带到了Kopin。MIT告诉范院士,如果在新公司不开心,可以再回到实验室工作,并把他的员工牌保留了十年之久。范博士在他创立的Kopin公司,工作了37年,担任CEO、主席、总裁,直到2022年退休。当初的八人团队中的许多人,都在Kopin工作了很多年,有的也是干到了退休。
初创的Kopin,凭借自己的技术,服务了像波音、高通这样的客户,并在一个可穿戴设备的政府投标中,一举中标,拿下5年5000万美元的开发合同。
当问到为什么第一次创业就成功,范院士说:“在跟波音的合作中,他们教会了我一件事,也是我父亲常教导我的一句话,那就是,做生意,或者做任何事,你都应该保持优雅,不要把桌子上的东西一扫而光。”
Kopin公司在马萨诸塞州汤顿市的第一个设施奠基仪式。从左至右:汤顿市市长理查德·约翰逊、麻省理工学院林肯实验室主任沃尔特·莫罗、马萨诸塞州州长迈克·杜卡基斯,以及范钦强院士,图源:Kopin
06
十年磨一剑——从硅基微显示到 Pancake 光学
朱殿荣:
“业界对Kopin最熟悉的标签之一,就是MicroLCD、MicroOLED以及后来大名鼎鼎的Pancake光学。可否简要谈谈这些关键发明与技术攻关过程?”
范钦强院士:
“上世纪90年代,我带领团队开发的硅基微显示技术获得美国政府大力支持,1991年至1996年期间,美国政府提供了5000万美元委托我们开发硅基微显示技术。也正是这项开创性工作,使我成为唯一一位在微显示领域获得美国工程院院士荣誉的科学家。”
“我们的理念很简单:任何材料都可以是透明的,只要让它足够薄。”范院士解释道。“这一理念在谷歌眼镜中得到了应用——他们使用了我们开发的MicroLCD技术,不仅实现了液晶的透明化,还让硅基底也变得透明。”
谷歌眼镜搭载了范院士团队开发的MicroLCD技术,图源:youtube
“我们把硅基技术的研发推进到极致,比如如何让硅在纳米级厚度上实现'近乎透明'的特性?如何在1平方毫米里集成更高像素?包括后来为VR/AR设备定制超小型显示模组。其实过程充满困难:材料缺陷、制造工艺、成像调校,每一步都需要大量实验数据来做支持。但我认为只要方向正确,持续投入,就能不断迭代出更好的器件。”
“Pancake出现在2010年左右。传统VR光学系统就像一条拉直的长管道,光线需要较长距离才能聚焦成像——通常是使用多片透镜加长光程,这样成像好,但设备笨重。我们问自己:'能不能把光路折返再折返,压缩到极致?'这个思路让我们构想出了Pancake光学结构,它就如同将这条长管道'对折'了多次,让光线在有限空间内多次折返,大大缩短了图像从显示屏到人眼的物理距离。保持了清晰成像,又减轻了头部负重。就这样,Pancake光学概念慢慢成型,并拿下了关键专利。它极大缩短了VR头显的光程,让设备变得前所未有的轻便。”
这时,他提到一件颇具趣味的花絮:“美国有一个餐馆,叫IHOP,我们去吃Pancake,就是这一大摞就叠起来啊。然后我们在吃Pancake的时候就想到,我们的技术其实就非常类似于Pancake的结构,于是我们就把它去注册了一个商标。其实'Pancake'不仅是我们的专利方案名,还是Kopin的注册商标。所以别家公司要宣传类似方案,还得换个别的称呼,不能直接讲'Pancake'。”
苹果Vision Pro采用了Pancake技术,图源:Apple
华为 VR Glass采用了Pancake技术,图源:华为
07
Solos 的缘起——让 AR/AI 眼镜“飞入寻常百姓家”
朱殿荣:
“是什么原因让您创建了Solos?”
范钦强院士:
当AR产业进入新一轮风口,许多企业都在研发可量产的智能眼镜、头戴显示器,但少有产品能兼顾舒适度、外观与价格普及度。为更专注于“整机方案和消费级产品”,范院士在2019年创立了Solos Technology Limited。
“Solos这名字带些音乐感,也透露'一人一镜'的个性化概念,”范院士笑说,“我们要把AR/AI眼镜真正做得像普通眼镜一样,让普通人戴上不会觉得突兀或奇怪。”
在他看来,实现这一目标要突破以下几大难关:
1、轻量化与舒适度
眼镜终究是戴在人的面部,每增加一克都可能造成额头或耳廓负担。Solos的工业设计团队会与光学、电子工程师协作,把电池、处理器、镜架结构等每一个细节都尽量缩小和合理分配。“我们甚至会跟医学界、人体工学专家合作,测试人们在长时间佩戴时会不会感到鼻梁过压、太阳穴不适等。”
2、多种形态选择
范院士提到,AR/AI眼镜并不一定都带摄像头。“雷朋最早与我们合作时,就没有内置摄像头。后来跟Meta合作时才加了摄像头,但并非所有场景都适合。Solos现在也在做多种选项——有的带摄像头,有的则是纯显示或辅助对话的版本,让消费者根据需求和隐私考量,自由选择。”
3、语音交互与本地AI
Solos非常重视“Whisper Audio”理念,即在嘈杂环境中,仍能用极小音量与设备对话。搭配高精度麦克风阵列与语音算法,AI可以识别用户的"耳语"并执行命令。范院士强调:“我们不希望用户在公共场所大喊'眼镜你好',造成噪音或尴尬。他们可以低声说话,眼镜也能识别。“随着本地AI模组的性能提升,Solos希望逐步 ‘下放’一部分计算能力到眼镜自身,减少对云端的过度依赖。
4、平衡价格与价值
提到让“AI眼镜飞入寻常百姓家”,就无法回避成本与售价问题。范院士认为,早期原材料及微显示器件并不便宜,但随着产能扩大、技术迭代,终端价格会呈下降趋势。“当年智能手机刚出来时几乎没人买得起,现在已成为人手一个的必需品。AI眼镜也会沿着类似轨迹发展。”
Solos AI眼镜,图源:Solos
Solos AI眼镜,图源:Solos
08
AI眼镜市场风云与价格普及之道
朱殿荣:
“国内很多厂商都在抢AR/AI眼镜风口,尤其是小米、华为等大厂,创业团队也层出不穷,'百镜大战'正在上演。从您多次公开场合的演讲来看,您特别强调'AI眼镜不该比普通眼镜贵太多,否则难以普及'。您怎么看这场竞争和价格发展趋势?”
范钦强院士:
“这是一个很有趣也值得期待的现象,因为这预示着市场正在快速升温。我觉得竞争是好事,是技术创新的加速器。不过要提醒的是,AR/AI眼镜绝不是短跑,而是一场综合性耐力赛,需要长久的研发投入和用户培育。有的团队烧钱太快、过于冒进,可能会在中途淘汰;也有些厂商在技术积累、专利布局上相对薄弱,难以突破行业壁垒,终归会被市场选择所淘汰。”
他补充说,现阶段中国厂商有供应链与渠道上的优势,本土市场又巨大,只要能沉下心做好差异化、硬技术和成本控制,就有机会在全球范围内形成竞争力。“若能形成与苹果、Meta等国际大牌分庭抗礼的格局,对整个行业发展无疑是一大利好。”
“关于价格问题,现阶段材料和器件成本依旧不低,但我们要看到规模化生产和技术迭代带来的降价空间。当年的智能手机也曾价格奇高,后来产能爬坡,元器件集成度提高,成本不断下降、配置越来越好。我的意思是,AR/AI眼镜只有当价格接近普通眼镜(比如可能是贵20-30%)时,才可能在大众市场普及开来。否则它只会是少数极客和土豪的玩物,无法真正改写人们的日常交互方式。”
他举了个形象的例子:“就像如果你想普及电动汽车,需要特斯拉把车型价格拉到绝大多数中产家庭都能承受的区间,才会出现根本性转变。同理,AI眼镜想要普及,也需要有'能买得起、能大量采购'的成本优势。”
谈及市场竞争,范院士表示:“中国市场非常大,5亿人戴眼镜,小米拿一亿用户,我们拿一亿也可以,不需要打他。”
09
“眼镜第一,不是科技第一”——以人为本的设计理念
朱殿荣:
“如今大家看到新技术,总希望堆最先进的硬件、最高的分辨率、最强大算力,可您似乎一直在提醒'眼镜第一',也就是要先顾及人们对眼镜的基础要求。为什么要如此强调?”
范钦强院士:
“眼镜第一,不是科技第一”,范院士说。“此前产业里有一个常见的误区——许多工程师在设计AR/AI眼镜时,如同在参加军备竞赛,一味追求如何塞入最先进的硬件、最高的分辨率、最强大的算力,却忽略了产品的本质——它首先是一副贴合于人体的眼镜。”
他轻轻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继续道:“将尖端科技硬塞进眼镜框却不考虑佩戴体验,就像给家用轿车装上战斗机引擎却忘了考虑驾驶舒适度一样荒谬。AR/AI眼镜必须首先符合人们对眼镜的基本期望——轻便、美观、舒适,才能真正走进千家万户,获得广泛接受。”
“我们看到市场上有不少产品沉浸在'技术优先'的幻觉中,结果是做出了笨重甚至容易引起头晕的设备。但消费者不会因为一副眼镜功能再强大,就甘愿忍受它带来的不适。这是人性使然。"他停顿片刻,意味深长地总结道:“科技的终极使命是服务人类,而非强迫人类去适应科技。只有当我们的设计回归到'以人为本'这一原点,AR/AI眼镜才有可能真正融入日常生活。”
朱殿荣:
您能详细分享一下您的设计原则吗?
范钦强院士:
“我认为有五大设计原则至关重要。”范院士伸出手指,一一列举:
1.以人为本:技术最终要解决人的现实需求,而非炫技。
2.物理世界优先:AR 是“增强”现实,而非替代现实。
3.保持情境意识:设备应智能识别用户处于何种场合,自动调节操作模式。
4.语音交互优先:通过小声或耳语式指令,减少用户手动操作负担。
5.平衡设计与收益:在保证美观和舒适度的同时,控制好成本与功能。
2018年范院士在AWE的演讲上强调五大设计原则的第一条:以人为本,图源:Youtube
10
Whisper Audio 与鸡尾酒馆效应——从聆听到交互
朱殿荣:
“您提出了‘Whisper Audio’概念,希望让用户能以耳语音量与眼镜轻声对话,在公共场合既不打扰他人,也避免尴尬。这其中有什么技术难点吗?”
范钦强院士:
“主要难点在于麦克风捕捉与AI降噪。嘈杂环境就像一个鸡尾酒派对,每个人都在说话,系统需要准确识别出用户的声音并过滤掉其他噪音。还要让用户说话的音量可以很小,却依旧保持高识别率。我把它比作'耳语交互',意思是人与设备能悄悄对话,不干涉周围环境,也保护个人隐私。”
如果能实现这一点,他认为AR/AI眼镜将大幅提升实用度,“毕竟人不会随时随地拿着手机大喊指令。要想让穿戴设备成为真正的'贴身管家',就得贴近自然交流的模式。”
11
Solos 与 Lightning Silicon——双轮驱动
朱殿荣:
“Kopin后来延伸出很多相关业务,但您又在美国创立了Solos Technology Limited和Lightning Silicon Inc.,这两家新公司各有侧重,为何选择将它们作为独立实体发展?”
范钦强院士:
“我希望每家公司都有清晰的专注方向。Solos主要聚焦在'整机方案',也就是产品设计、市场推广、用户体验的改进,努力让AI/AR眼镜真正走进消费者日常生活。Lightning Silicon则把重心放在微显示与光学器件这些关键底层技术上。它就像'技术引擎',不断升级材料、结构和制造工艺,然后把成果输送给整机厂商,或者与Solos自身整合。”
????Lightning Silicon 公司提供从0.26寸到1.3寸的各类MicroOLED微显示屏,图源: lightning-silicon.com
????Solos 眼镜镜腿可以灵活更换,且续航达10小时,图源:Solos
朱殿荣:
“这样的布局,某种程度上也像您当年在林肯实验室与Kopin时期所思考的从'原理到应用'的路径吧?”
范钦强院士:
“对啊,这算是我的老本行了。只不过如今我更注重灵活的市场策略,不必所有业务都塞到同一家公司去做,能在内部形成既合作又独立的模式,也算一种双轮驱动模式。”
12
对未来的想象与对年轻一代的期许
朱殿荣:
“坊间不少极客畅想,未来AR眼镜会演变成像隐形眼镜大小,甚至不排除将来折叠在角膜视网膜上。或者有人说干脆直接'脑机接口',告别外部硬件。您怎么看这些设想?”
范钦强院士:
“我觉得这方面大家可以畅想,但实现的难度很大。隐形眼镜形态,需要极大地减少发热问题,还要确保材料无毒、无损害。这对人体生理安全提出了极高要求。不仅如此,摄像头、显示单元、电池等关键模组几乎没有足够的物理空间,就算有微型化方案,也面临散热、佩戴安全、生物兼容性等重重挑战。要通过医疗级别审批就更为漫长。”
“脑机接口就更不用说了,目前还处在实验室阶段,也面临伦理争议。现阶段看来,把智能要素与普通眼镜形态结合,仍然是最具操作性的路线。我们可以一步步让传感器和处理芯片做得越发精巧,有朝一日说不定会出现'半隐形'、'软性可穿戴'的解决方案,不过那都是要在技术和监管都相对成熟之后。”
朱殿荣:
“访谈接近尾声,我想问您:对有志加入AR/VR/AI领域的年轻人,您有哪些建议?”
范钦强院士:
“我想强调几点。第一,要保持对科研的敬畏之心,不要急于用'改写未来'这样的宏大口号包装不成熟的东西;先把专业基础打牢,尤其在物理、材料、算法、人机交互等学科多做学习与探索。第二,跨学科视野日益重要。光有硬件或软件知识还不够,要学会跟生物学家、心理学家、设计师沟通,因为未来交互技术影响的是整个人类社会生态。第三,要沉住气。很多年轻人看到融资热就冲进去,希望一两年就鹏程万里。别忘了,科研与产业的结合是一条漫长却富有魅力的道路,能坚持下去的人,才最可能最终取得突破。”
他在这里还特意提醒,“技术是一把双刃剑,年轻人更要明白社会责任感。AR/AI眼镜如果大规模应用,势必会带来隐私和安全议题,要事先做好机制与道德层面的讨论。”
朱殿荣:
“这么多年忙于前沿技术与公司管理,您自我感觉累吗?”
范钦强院士笑了笑:“科研与创业确实压力不小,但当你对这个领域深爱不已,就会觉得苦中有乐。我常说我们是'追光者',一方面探索人类肉眼看不到的微观光学世界,一方面在黑暗里打灯摸索,让更多人看到新路径。对我而言,这种'追光'的过程,一直都很值得。”
13
后记-高平之志,静水流深
访谈结束后,整理资料时,我偶然发现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细节:“Kopin”一词取自河北正定“高平”村——北宋名臣范仲淹的故乡,而范院士正是这位千古名臣的二十九代后人。
那位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宋代贤相也许不会想到,千年之后,他的血脉传人以另一种方式践行着家国情怀:将尖端技术凝于方寸之间,让硅原子的冷光浸润人文的温度。在整个访谈中,范院士从未主动提及这段血脉相连的渊源,但当年他选择在纳斯达克上市时以“高平”(Kopin)命名自己的公司,那份源自中华文明血脉中的担当与使命,早已不言自明。
科技之路常被比作追光,而真正的光芒,或许不在实验室的精密仪器中,而在那些沉默的初心与千年未改的赤子之诚里。
????“Kopin”一词取自河北正定"高平"村——北宋名臣范仲淹的故乡,而范院士正是这位千古名臣的二十九代后人,图源:书法易